新書網 > 錦衣長安 > 第五百九十七回 諸事皆宜
  四月二十三日,是個諸事皆宜的日子,太常寺夜觀天象,斷定這日天氣晴好,碧空高遠。

  朱雀大街半夜便封了路,眾多腰際佩著班劍的金吾衛神情肅然的戒嚴在街道兩側,從天黑站到天明,身子絲毫不見疲憊,連晃都不晃一下。

  卯初時分,天光初亮,承天門外吹響一聲悠長渾厚的號角聲,這聲音高亢嘹亮,直沖云霄。

  淡薄的陽光灑落,班劍柄首上的龍鳳圓環在晨陽下閃著寒光,金吾衛五步一哨,十步一崗,那一臉的肅然殺意,將原本打算擠到路上仔細圍觀的百姓都給嚇退了好幾步,都不需要大聲呵斥,熙熙攘攘的百姓便不敢多有造次喧嘩了。

  號角聲停下來后不久,浩浩蕩蕩的導駕儀仗從承天門魚貫而出。

  最前頭的幾輛大車里乘坐著朝中重臣,其中一輛極為寬敞,鋪的蓋的也格外厚實,里頭坐著的正是頗的盛寵的蔣紳蔣閣老。

  別人看起來是盛寵,可蔣紳卻如坐針氈。

  自從省試結束之后,雖然舞弊案并沒有牽連到他,但他心里跟明鏡似的,他早遭了永安帝的猜忌,雖然這一回駁了他乞骸骨的折子,但也只是個面子情罷了。

  若他把這面子情當真,那可就太天真了。

  宦海沉浮中,連父子師徒之情都不牢靠,更何況這點稀薄的面子情。

  況且無情最是帝王家,坐在那張龍椅上的人,可以操控人心,可以鑒空衡平,唯獨不會有情。

  蔣紳覺得這輛華麗的馬車就像華麗的牢籠,送他去死無葬身之地。

  這幾輛馬車駛過長街,引得一眾百姓嘩然,指指點點,這幾輛車里的重臣,都是他們此生仰望之人。

  華蓋馬車之后,兩排手持十二面龍旗的金吾衛緊隨而至,再后頭便是由四匹駿馬拉著,健壯端正的車夫駕著的司南車、記里鼓車、白鷺車、鸞旗車、辟惡車和皮軒車。

  這些車馬是等閑人看不到的,從前戰亂多,陛下也沒法子一年出一次京,這些年天下昌明,漸成政通人和之勢,陛下才有了興致,年年都出京一游,可奈何他慢慢上了年紀,一年游一次,身子骨受不住。

  這等盛景,也就更加的難得一見了。

  導駕儀仗聲勢浩大,可最受百姓期待的還是引駕儀仗,引駕儀仗中青年才俊最多也最為引人注目,且不說走在最前面的十二排羽林軍,個個都器宇不凡,即便手持橫刀和弓箭,騎著高頭駿馬的,身上穿著銀鱗鎧甲,一身的冷意也掩蓋不住俊逸的的風姿。

  而伴駕出行的高位朝臣、今科進士、各國使臣和皇親國戚的車馬也跟在引駕儀仗中。

  高位朝臣、各國使臣和皇親國戚也就罷了,老的太老小的太小沒什么可看的,即便有那么幾個看得上的,也高攀不上。

  反倒是今科三甲,大半都是青年才俊,一甲是攀不上了,但是二甲三甲還是可以惦記一下的。

  或風流倜儻,或溫文爾雅的今科三甲走過長街,頓時引得無數大姑娘小媳婦一陣歡呼。

  更有膽子大的,將香囊、珠花釵環,帕子之類的東西,往這三個人身上扔。

  年紀最小的榜眼崔景初羞得不敢抬頭,一張臉通紅通紅的,險些被砸下馬。

  噠噠噠的馬蹄聲漸漸走遠,晨光漸亮,明黃色的幡幢和旌旗遮天蔽日,顏色顯得格外鮮艷刺眼,氣勢恢宏。

  旗陣的后頭,跟著一隊隊低位的朝臣和護衛,這些人多半都出自勛貴之家,家里有錢也有地位,不指望升官發財,只是占個官位一日日的混著,根本不那么在意官威形象,看上去懶懶散散的,有些不那么像樣子。

  還有官員因為起的太早,精氣神自然有些不足,騎在馬上搖搖晃晃的,還時不時的張大了嘴打個哈欠,困得淚涕橫流。

  實在是有礙觀瞻。

  浩浩蕩蕩的導駕儀仗和引駕依仗已經走上了朱雀大街,永安帝乘坐的車駕儀仗才堪堪駛出朱雀門。

  那永安帝乘坐的玉輅被四十一名體健貌端的駕士簇擁著,太仆寺卿駕馭,外側還有北衙禁軍將玉輅圍了個水泄不通,讓想要一睹圣人風采的眾多百姓根本無法得見天顏,有些失望罷了。

  北衙禁軍大將軍柳晟升緊緊貼著玉輅的一側,寸步不離,一雙虎目在人群中來回巡弋,目中精光必現。

  緊隨玉輅的是永安帝的后妃公主的車駕。

  永安帝下旨,此番前往玉華山避暑,所有的皇子公主都要伴駕隨行,包括年幼的皇子公主。

  后妃和公主皆是乘坐車車駕前往,而皇子們則是騎馬前往。

  永安帝下這樣的旨意,也是存了一番歷練皇子之心。

  他的年歲越來越大,雖然整日被人喊著萬歲,但誰又能真的活上一萬歲,時至今日,即便沒有再立太子,他也要為自己百年之后的大靖朝多做些籌謀。

  陛下出行,隨侍之人甚多,除了身著銀鱗鎧甲,手持弓箭、班劍,陌刀的北衙禁軍,還有數都數不清楚的內侍宮女,內侍和宮女們則捧著孔雀扇、小團扇、方扇、黃麾、絳麾、玄武幢。

  這些人都是永安帝的近侍,又緊跟著永安帝乘坐的玉輅,個個神情嚴肅而平靜,行走間不會發出半點聲響,更沒有人竊竊私語。

  整個車駕儀仗顯得格外的莊嚴肅穆,連呼吸聲都整齊劃一,誰都不敢露出分毫懈怠輕松的神情。

  永安帝的車駕緩緩駛上朱雀大街,而金忠和郁新則率領著四十八隊步甲兵、二十四隊騎兵和十二支旗隊走在整個依仗的最后頭。

  一直到這支象征著帝王的權利地位的大駕鹵薄完全走出了金光門,這一場超過五千余人,聲勢浩大的帝王出行才算剛剛過半而已。

  看到永安帝的鑾駕駛出金光門之后,在朱雀大街上等待已久的朝臣家眷的車馬,也紛紛的緊隨其后,往金光門駛去。

  韓長暮作為內衛司的司使大人,本應也該跟在引駕儀仗中,但他另有差事,只是策馬在整個儀仗的外側穿行巡視,一襲紫袍被風掀起,別有一番肅殺冷意。

  他目送鑾駕儀仗駛出了金光門,便策馬往相反的方向駛去,迎上朝臣家眷們的車隊,在熙熙攘攘的隊伍中找到了帶有韓府徽記的馬車,忙策馬過去,隔著車簾低聲問道:“阿杳到了嗎?”

  車簾兒微動,一縷漸漸明亮起來的陽光灑落車內,韓長云懶洋洋的半躺在車里,連眼皮兒都懶得睜一下:“大哥,你怎么只顧著問那個兇巴巴的丫頭,也不想著問問我。”

  韓長暮愣了一下:“問你做什么?”

  韓長云嘩啦一下撩開車簾,指著自己的臉頰,愁眉苦臉道:“大哥,你難道沒發現我瘦了嗎,沒發現這馬車顛得厲害,我都快散架了嗎?”

  “......”韓長暮面無表情的冷聲道:“沒有。”

  “......”韓長云扯著嗓門干嚎:“大哥,你不心疼我了!”

  韓長暮實在聽不下去了,“唰”的一聲放下車簾。

  就在韓長云哼哼唧唧的跟韓長暮叫屈時,前頭趕車的小廝突然轉過頭,沉著臉色,陰陽怪氣的開口:“七爺覺得小的車趕得不好,可以下車走著去!”

  韓長云從微微晃動的車簾縫隙里望出去,看到那張皮笑肉不笑的俏臉,心里雖然不服氣,奈何他打不過她,只好心虛的縮了縮脖頸,嘴角下掛,一臉的敢怒不敢言。

  他可惹不起這個母夜叉,萬一惹火了她,她真敢一腳把他踹下車,讓他走著去。

  韓長暮看到趕車的小廝,驚愕道:“阿杳,你,怎么穿成這樣了?”他轉眸望著同樣坐在車轅上的金玉:“不是你在趕車嗎,怎么讓阿杳趕車了,她身上還有傷。”

  金玉心虛的笑了笑,趕忙從姚杳手里搶過韁繩,低語道:“看,我說的吧,讓世子看到你在趕車,肯定罵我。”

  姚杳嘁了一聲。

  韓長云適時在車里嚷嚷道:“大哥,趕車這事兒不賴我,我讓她到車里來坐著了,她不肯,非要在外頭趕車,搞的好像我是個壞人一樣。”

  “......”姚杳尷尬極了,在車轅上不自在的扭了扭。

  韓長暮看了看姚杳,又看了看韓長云,冷笑一聲:“你不是嗎?你對阿杳做了什么,讓她對你避之如蛇蝎?”

  “天地良心啊!”韓長云大聲喊冤:“大哥,我喜歡那種嬌軟的小姑娘,姚參軍好看是好看,可是她兇啊,一言不合就開打,這是半點沒長到我的喜歡上,我看到她就像看到你一樣,她是我的兄弟啊,我能對她做什么?我又不是饑不擇食的禽獸!”

  “......你,”韓長暮險些噴出來,瞪著韓長云,無語的指了指。

  姚杳氣極反笑,頭也不回的嘲諷一句:“七爺,你這張嘴,沒被打死真是老天保佑!”

  “是吧,我也覺得是,他們都說我長了這樣一張嘴,能活到現在真是祖上積德了。”韓長云興奮的拍了拍姚杳的肩頭,頗有一種見到知己的開懷愉悅。

  “......”韓長暮實在無法想象,自己怎么會有韓長云這么蠢的弟弟,果斷決定不再理他了,再跟他多說一個字都折壽。

  姚杳看了看韓長暮,又看了看韓長云,覺得有些怪異,傳言韓長暮跟他的那些弟弟們都不和,跟這個幼弟自然也不親近,但是現在看來,事實好像并非如此。

  可見傳言有虛。

  但若這種不合是在人前做出的假象,那他們倆為何在她的面前不維持這種假象了呢。

  她和韓長暮似乎還沒有熟到這個份上吧。

  韓長暮自然知道姚杳看出了不妥,他沒有多做解釋,低聲問姚杳:“要不要和我一起騎馬?”

  姚杳微微皺眉,搖了搖頭:“卑職傷勢未愈,怕拖延了大人的速度。”

  韓長暮的心里有些失落,但面上沒有流露出來,壓低了聲音道:“昨夜,內衛司地牢里死了兩個人。”

  姚杳愣了一下,正想再問些什么,韓長暮卻已經催馬走遠了。

  她微微低眉,很快想清楚了這一句沒頭沒尾的話里的深意。

  清虛殿炸毀一案不已經能再繼續拖下去了,韓長暮只好遞了折子上去,果然不出所料,永安帝震怒,判了陳氏兄弟斬立決。

  不是秋后問斬,是當下就殺。

  可見永安帝有多恨這兄弟倆。

  當然了,殺人償命,陳氏兄弟也并不無辜,但終究其情可憫。

  姚杳輕輕的透了口氣,靠著車門,微闔雙眼。

  不知有朝一日,她會不會用得上這金蟬脫殼之計。

  玉華山距離長安城一百多里地,若是催馬疾行,一個白日也能也能趕得到,但永安帝是御駕出行,車駕扈從足有五六千人,再加上朝臣家眷,浩浩蕩蕩上萬人的車隊,腳程自然快不到哪去。

  故而車隊要在途中歇息一夜,永安帝可以住在館驛中,可其他的扈從就只能就地安營扎寨了,但隨行之人眾多,荒郊野嶺也無法全部容納,官位實在低微之人,恐怕會連個安營扎寨的地方都沒有的,便只能睡在自家的馬車上,湊合一宿。

  天晚之后,車隊正好行到距離玉華山六十里的地方,早已累的人困馬乏,不易再往前趕路了。

  永安帝的車駕已經趕到了距離玉華山六十多里地的一處館驛,這處館驛是專門為陛下前往玉華山避暑所修建的,平日里雖然安排了驛丞和驛卒駐守,但并不對往來官員開放。

  永安帝下旨定下前往玉華山避暑一事之后,這處館驛便被內衛司和羽林衛共同接手,內衛司負責勘查,羽林軍負責戍衛。

  永安帝的車駕趕到時,韓長暮和羽林軍的右衛指揮使金忠就在館驛門前跪迎,身后跪了一溜連頭也不敢抬的驛丞和驛卒。

  “回稟陛下,館驛內外都已清理干凈,臣等恭迎圣駕。”韓長暮恭恭敬敬道。

  永安帝叫了聲起,朗聲道:“辛苦久朝了。”

  韓長暮躬身道:“為陛下盡忠,不敢言苦。”

  永安帝沒再多說什么,舉步走進館驛,身后的妃嬪們也紛紛跟了上去。

  這處館驛雖然不及玉華山行宮那般金碧輝煌,但修建的初衷便是為了供陛下避暑途中休息,故而修建的也格外的寬敞,比之一般的行館,不知要富麗堂皇多少。

  永安帝和后妃皇子公主都安置下來后,韓長暮和金忠交接了戍衛一事,便催馬往長安城方向趕去。

  上萬人的車隊停在距離玉華山六十里地的荒郊野嶺中,星星點點的燈火蜿蜒了十里地,營帳連綿亦是數里不絕,最近的一頂營帳距離玉華山只有五十五里地。

  歇腳的地方是有了,可是用飯卻不那么方便了。

  住在館驛中的永安帝和后妃、皇親國戚和各國使臣有御廚做飯,但在荒郊野嶺中安營扎寨的朝臣極其家眷,就只能自行解決了。

  當然了,若是沒有自帶廚子,館驛里的廚子也在荒野里架起了大鍋做飯,供車隊中的眾人取用。

  韓府的車隊館驛的后頭,距離玉華山六十五里左右。

  韓府人少,兩個主子加上隨從也就才十二三個人,搭了五頂營帳。

  曠野中風大,勁草低伏,樹影婆娑,發出嘩啦啦的聲音。

  深黑如墨的天際低垂著,與無邊無垠的曠野相接,天上一勾淡淡的清月,云翳繚繞,月色被遮的若隱若現。

  營帳間的空地上燃起一堆堆篝火,松枝枯木填進火堆中,火苗躥起數丈高,發出“噼噼啪啪”的聲響。

  當值的兵卒在各個營帳之間來回梭巡,盔甲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。

  韓長暮催馬趕到韓府的營帳前,看到幾個人圍坐在熊熊燃燒的篝火旁,火光映照在臉上,紅彤彤的一片。

  韓長云傾身,不知道朝姚杳說了什么,姚杳突然笑的前仰后合,平日里略顯寡淡英氣的眉目,在篝火紅光的映襯下,平添了幾分嫵媚。

  韓長暮將韁繩拴在樹干上,舉步走過去,硬是擠到了韓長云和姚杳中間坐下,面無表情的問了一句:“說什么呢,這么高興?”

  韓長云看出了韓長暮的臉色不虞,他又轉頭看了一眼木然下來的姚杳,微微挑眉,像是窺探到了什么天機一般,捂著嘴搖頭:“沒,沒說什么。”

  他一把攬過在旁邊伺候的婢女的肩頭,浪蕩的勾了一下她的下巴:“沒說什么,對不對。”

  那婢女羞紅了臉,連連點頭,嗯了一聲。

  韓長暮簡直不忍直視,一臉嚴肅的對姚杳道:“離他遠點兒,免得帶壞了你。”

  姚杳愕然無語,看來韓長暮跟韓長云的關系的確不怎么樣,上晌那會看起來的和睦相處,其實是她的錯覺。

  韓長云是個極會享受之人,篝火上烤的是他提前腌制好的羊肉,火堆旁邊是他從京里帶出來的梅花釀,食盒里還有已經涼透的胡麻餅和各色點心,稍微熱一熱就能吃。

  看著他一樣樣的往外端著各種吃食,韓長暮格外的不以為然,輕嗤了一聲,聲音中帶著濃濃的不屑和譏諷。

  韓長云并不生氣,微微錯身,越過韓長暮,望著姚杳笑道:“苦了什么,也不能苦了自己這張嘴,對不對,阿杳姑娘。”

  姚杳連連點頭:“可不是么,人間實苦,吃不好就是苦上加苦。”

  韓長云簡直覺得自己是找到了知己,若不是因為打不過韓長暮,他就要把這個礙眼的家伙推得遠遠的了。

  看著韓長云和姚杳你來我往的說的熱鬧,韓長暮心里發澀,烤的噴香入鼻的羊肉吃起來也如同嚼蠟,沒滋沒味的。

  夜色漸深,營帳前的篝火漸漸熄滅了,奔波了一整日的人們紛紛鉆進各家帳子,聽著此起彼伏的蟲鳴聲,勉強睡了過去。

  韓長云多喝了幾口酒,早就摟著那婢女進了帳子。

  韓長暮和姚杳都是有差事在身的,不敢飲酒,便多吃了幾塊炙肉。

  姚杳拿著一根拇指粗的樹枝,有一下沒一下的挑著微弱的篝火,想到上晌時,韓長暮語焉不詳的那一句話,終于沒能耐住性子,低聲問道:“他們,出京了?”

  韓長暮心知肚明,并未說的那般直白,只是低低的“嗯”了一聲。

  靜了片刻,姚杳嘆息:“可惜了,以后只能隱姓埋名了。”

  韓長暮并不認同這話,淡淡道:“活著,就不可惜。”

  姚杳愣了一下,驟然笑了,有個念頭在她的心里叫囂,她沒有多思多想便問出了口:“司使大人還會對旁人生出惻隱之心嗎?”

  韓長暮對上姚杳的一雙似水杏眸,他心里微微一動,寒星般的雙眼中驟然波光瀲滟,抿了抿嘴:“那要看對誰了。”

  姚杳話中有話:“是,法理不外乎人情?”

  韓長暮眉峰微挑,薄唇抿成了一條直線,看起來是一臉冷肅,可溫軟的笑意卻從眸底泄露出來:“人情就是人情,沒有法理可言。”

  姚杳覺得這話是個坑,就等著她心甘情愿的往里跳,她可沒那么傻,會自投羅網。

  她瞇起一雙眼,像一只狡黠的狐貍,笑瞇瞇道:“可若是,殺頭的,誅九族的罪過呢?”

  韓長暮其實猜到了姚杳想問什么,淡淡笑道:“那也無妨。”

  只是淡淡的四個字,在姚杳的心里掀起了軒然大波,她扭過頭,把激蕩的心神按下去,按的如枯井般平靜,才轉過頭,慢騰騰道:“大人的膽子還真不小。”

  韓長暮本以為說了這句話,會看到姚杳有所動容的模樣,會聽到她說些別的什么話,可卻并沒有意料之中的情形出現,不禁有些失落。

  他一時激動,抬了抬手,手剛要落到姚杳的發髻上,不意她撇了一下頭,躲過了他的手。

  兩個人都有些尷尬,一時無話。

  就在此時,孟歲隔急匆匆的翻身下馬,剛剛靠近篝火堆,一身寒露便化作了淡白的霧氣。

  他壓低了聲音道:“世子,出事了。”

  從儀仗出京,孟歲隔便一直走在最前頭,若不是大事,他絕不可能調轉回來。

  韓長暮瞬間變了臉色,冷厲問道:“怎么了?”

  孟歲隔看了看左右,低聲道:“在離玉華山五十里的林子里,發現了兩具尸身。”

  韓長暮的心里咯噔一下,自從永安帝下旨要前往玉華山避暑,這條路就被千牛衛來回勘查了許多遍,圣駕出京的前一日,千牛衛更是將這條路戒嚴了,尋常人根本無法進來。

  這個時候出事,要么是趕在千牛衛到來之前做下的,要么就是千牛衛里出了問題。

  韓長暮的臉色陰沉的厲害,騰地一下站起身,疾言厲色道:“在什么地方,帶我去。”

  “我也去。”姚杳也扔了手上的樹枝,跟著韓長暮走了出去。

  韓長暮轉頭看了姚杳一眼,憂心忡忡道:“你的傷勢,受得住嗎?”

  姚杳灑然一笑:“大人放心。”

  三個人策馬疾行,穿透濃重的化不開的夜色,山石溪流,荒林衰草倏忽而過,十幾里的路程轉瞬即至。

  那一片密林并不算很大,就在曠野的邊上,但是樹木都長得高大茂盛,落葉常年堆積在地上無人清理,一股股陳年腐朽霉爛的氣息在林中彌漫。

  幾名內衛守在林子的邊緣,一看到韓長暮三人策馬過來,趕忙迎上前,行了個禮:“大人,就在林子里。”

  韓長暮翻身下馬,將韁繩扔給內衛,跟著孟歲隔極快的走進林中。

  發現尸首的地方就位于密林的中間地帶,濕氣深重,腐朽的氣息更加濃厚。

  地上挖了一個深坑,兩具尸首就趴在坑里,坑外是潮濕的新土。

  三條黑色的細犬圍著深坑來回打轉,吐出長長的舌頭,發出赫赫嗤嗤的聲音。

  三名守在深坑邊上的內衛拽了拽繩索,讓細犬安靜下來。

  孟歲隔指著深坑道:“卑職等巡視到此地,細犬突然朝林子狂吠,卑職等覺得有異,就進來查看,發現了這個地方有新掩埋的痕跡,挖開便發現了尸首。”

  韓長暮點點頭:“千牛衛呢?”

  孟歲隔指著不遠處隱隱約約的人影:“千牛衛都在林子外頭逡巡,卑職已經問過了,三日前他們趕到此地,用細犬查過一回,并沒有發現異常,昨日白天,也用細犬查過,也沒有異常,此時他們帶的細犬都趕去玉華宮了。”

  韓長暮微微沉凝,做下此事之人顯然知道千牛衛的行事規律,這才鉆了個空子,但是他們沒有想到,這次不單單是千牛衛提前逡巡,永安帝還派了內衛司沿途察查。

  若非如此,這個空子還真的讓他們鉆過去了。

  韓長暮淡聲道:“把尸首挖出來。”

  幾名內衛齊聲稱是,忙將兩具尸首抬出了深坑,仰面擺在枯葉上。

  韓長暮和姚杳提燈湊到近前,仔細查看。

  這兩人都是男子,死的時間并不長,身體還沒有腐敗的跡象,只是臉被毀的厲害,根本看不清楚模樣了。

  姚杳微微蹙眉:“司使大人,這兩人都是脖頸受傷,一刀斃命,死的干凈利落,沒有任何受過折磨的跡象,兇手和死者之間顯然沒有什么深仇大恨,只是為了殺人,那么毀了這惡二人的容貌也不是為了泄憤,卑職以為,是為了掩蓋這二人的長相。”

  韓長暮深以為是的點點頭:“你看他們的指甲都很完整,沒有痛苦掙扎的痕跡,臉上的傷應該是死后造成的。”他微微一頓,轉頭望了望四周深幽的密林:“這附近沒有人家,千牛衛也提前三日將這里清了路,尋常人是進不來的,只有負責陛下避暑一事的官員,兵卒和隨從,拿著相應的文書才可以通過。”

  姚杳“嗯”了一聲,和孟歲隔一起,在尸身上一通翻找,片刻之后,她搖了搖頭:“大人,這二人身上并沒有刻意證明身份的文書。”

  這個結果并沒有出乎韓長暮的意料之外,他微微點頭:“兇手既然毀了這二人的臉,又怎么會留下可以證明他們身份的文書。”

  姚杳看著二人身上的衣裳,思忖道:“大人,這二人穿的都是粗布短褐,一個是靛藍色,一個是深褐色,邊緣磨損的比較嚴重,兩個人都穿深色布鞋,鞋底也磨損的厲害,由此看來,這二人的身份不高,都是出苦力的人。”

  韓長暮自然也看出來了,拿起其中一人的手看了看:“此人的手臂粗壯,左手的拇指內側有極厚的老繭,手指和手背上都有陳年燙傷,可是,”他仔細看了看這人的指甲:“可是他的指甲修剪的干凈平整,沒有半點灰塵,應該是極為講究之人。”

  姚杳也拿起另外一人的右手,微微皺眉:“這個人的手上同樣的位置也有同樣的老繭,但是他是右手,大人你看,”她指著這人的右手:“是不是老繭的位置幾乎一樣,手臂也比較粗壯。”

  孟歲隔疑惑不解:“是什么樣的人,會長出一模一樣的老繭,而且還是一個在左手,一個在右手。”

  韓長暮抬手比劃了一下。

  姚杳偏著頭想了片刻,朝韓長暮伸出手:“大人,有匕首嗎?”

  韓長暮愣了一下,彎腰從革靴的靴筒里抽出一把短刃,連著刀鞘一起遞給了姚杳:“要匕首干什么?”

  姚杳沒有說話,抿了抿唇,按照這兩個人手上長得老繭的位置握住刀柄,來回做著各種動作。

  可是每一個動作都不那么順手,她微微搖了搖頭。

  韓長暮看出了姚杳是在做什么,他皺眉道:“這兩個人手上的老繭,看起來不像是常年拿刀劍留下的。”他微微一頓,將尸身身上的短褐脫了下來,指著其中一具尸身道:“這個人是左手臂粗壯,而另一個人是右手臂粗壯,但除了手臂粗壯之外,他們身上的其他地方并沒有習武之人的見狀,下盤也不夠穩當。”

  姚杳低眉看了一下,也覺得頗為奇怪。

  那這手上的老繭到底是怎么留下的呢。

  韓長暮拿著兩身短褐仔細查看。

  兩人都是被一劍割喉而死,從傷口上看,就是普通的雙刃劍,東西兩市隨便一個鐵鋪都能做得出來,并無半點特殊,從兇器上顯然是找不到什么線索了。

  二人被割喉之后,大量的鮮血噴濺出來,大一部分噴到了案發現場,而小部分灑落在了衣裳上,其中鮮血主要聚集在衣領和胸口,將短褐染透了。

  血跡已經干透了,染了血的地方,布料硬邦邦的。

  血腥氣和泥土的腥氣混雜在一起,已經不那么容易分辨的出了。

  若是內衛沒有帶細犬探查,恐怕根本發現不了這兩具尸身。

  韓長暮仔細看了看短褐,突然雙眼一縮,指著衣裳上胸口靠下的位置,低聲道:“阿杳,你來看看,這是什么?”

  姚杳趕忙湊過去看。

  只見那個地方有星星點點斑駁的污漬,顏色比衣料的顏色略深一些,痕跡的邊緣并不是十分的清晰,像是污漬滲透進了衣料中,而且慢慢的洇開了一些。

  姚杳拿著那衣裳聞了聞,微微皺眉,有些難以置信:“聞著,像是油腥味兒。”

  韓長暮的臉色微微一變,又拿起另外一件短褐,同樣在相同的位置發現了大小不一的污漬,形狀上看起來跟之前那間差不多。

  姚杳腦中靈光一閃,換了個姿勢捏著匕首,來回的比劃,片刻之后,她突然開口:“大人,卑職知道這兩個人是做什么的了。”

  孟歲隔流露出喜色,插嘴問道:“做什么的?”

  韓長暮像是也想到了什么,亦是點頭:“我也想到了。”

  姚杳和韓長暮杳對視了一眼,齊齊出聲:“這二人都是廚子。”

  “廚子?”孟歲隔難以置信:“怎么會是廚子呢,這,從哪看出來這是廚子呢?”

  “沒錯,就是廚子,這兩個人都是在灶房做飯的廚子。”姚杳一手拿著匕首,一手指著短褐上的污漬,比劃給孟歲隔看:“孟總旗你看,這是不是大廚顛勺留下來的老繭,那污漬是不是常年做飯,油腥濺到衣裳上留下的痕跡。”

  孟歲隔恍然大悟:“還真是,分毫不差啊。”他微微一頓:“那為什么是一個老繭在右手,一個老繭在左手。”

  話音方落,他對上韓長暮看傻子一樣的目光,忙拍了一下自己的額頭,失笑搖頭:“是了,是卑職犯傻了,右手上有繭子的,必定是個左撇子。”

  韓長暮凝神望向營帳綿延之處,星星點點的篝火已經極為微弱了,如同暗淡的星辰灑落在荒郊野嶺間。

  他思忖道:“館驛中是沒有廚子的,日常只有一名驛丞和四名驛卒駐守打掃,每年圣人下旨前往玉華山避暑,這四人就會將館驛提前打掃收拾干凈,靜待羽林軍的接手。”

  姚杳也是清楚這件事的,微微點頭:“所以,這兩名廚子,并非出自館驛,而起這條路的附近居住的都是普通百姓,家里是養不起廚子的。”

  孟歲隔問了一句:“那若是這人原本便是這附近的住戶,但自己又是個廚子,是在酒肆或是高門大戶里做工的呢?”

  韓長暮搖了搖頭:“這附近沒有高門大戶,更沒有酒肆客棧,若是做工的廚子,根本沒有必要走到這里來,雖然這片林子并不是他們的遇害之處,但能在千牛衛的眼皮子底下埋尸,想來殺人之地應該離這里并不遠。”

  孟歲隔心頭一跳,趕忙叫過幾名內衛,去四處仔細查看。

  韓長暮凝神道:“在這附近,唯一用得著廚子的地方,只有一個。”

  姚杳和孟歲隔對視了一眼,齊聲道:“是玉華山行宮。”

  韓長暮沉重的接口道:“不錯,就是玉華山行宮。”

  姚杳看著那兩具面目全非的尸首,心頭一跳:“大人,若只是單純的為了殺人,兇手完全沒有必要把這兩個人的臉也毀了,除非是,”她欲言又止。

  “除非是為了李代桃僵。”韓長暮沉沉接口道:“行宮里定然已經混入了宵小之徒。”

  “什么!”孟歲隔驚呼了一聲,想到自己現在身處何地,他又趕緊壓低了聲音,道:“大人,這,這怎么得了,圣人明日就要趕到玉華山了,行宮里若是混入了歹人,那圣人的安危,大人,這,這可怎么辦啊。”

  韓長暮沉了臉色:“現在請圣人回鑾顯然是不可能的,只能,將行宮里的隱患拔除掉。”他轉瞬有了主意,低聲吩咐孟歲隔:“即刻給顧辰飛奴傳書,讓他將行宮中的廚子和幫工暗中控制起來,嚴加查問,一切都要隱秘進行,不可引起慌亂。”

  孟歲隔應了聲是,趕忙密林,傳書去了。

  韓長暮抬眼看了看姚杳,神情有幾分凝重。

  姚杳心里咯噔一下,似乎猜到了韓長暮想要干什么,趕忙道:“大人不必擔心卑職的傷勢,有話直說便是。”

  韓長暮笑了一下:“你倒是機敏。”

  姚杳挑了挑眉。

  韓長暮淡聲道:“行宮之事大意不得,可圣駕在此,我又走不開。”

  “卑職明白,卑職這就趕去行宮。”不待韓長暮說完,姚杳便接口道。

  韓長暮還是不放心姚杳的傷勢,想了片刻又道:“讓孟歲隔和你一起去,路上也能有個照應。”

  “不用!”姚杳趕忙拒絕:“孟歲隔是大人的親隨,跟著卑職算怎么回事,卑職的傷沒事,星夜兼程不算什么,大人放心便是。”

  韓長暮巡弋了姚杳一眼,見她神情堅定不似作假,也便答應了。

  姚杳這才微不可查的松了口氣。

  她是巴不得先行趕往玉華山的,整日和一個裝瘋賣傻的韓長云,還有心機深重的韓長暮湊在一起,她得折壽三年。

  說定了此事,孟歲隔也將信箋寫好,交給韓長暮過目。

  韓長暮淡淡道:“再補一句,姚參軍即刻出發前往玉華山。”

  孟歲隔詫異的看了姚杳一眼,他是知道她傷的有多重的,但是見姚杳一臉坦然,他應了聲是,補上了一句,將信箋裝進細小的竹筒中,用蠟封好口,綁在飛奴的腿上。

  飛奴穿林而過,密林中一陣劇烈的激蕩,它在密林上空打了個轉,調轉方向,穿透濃重的化不開的夜色,一路往玉華山飛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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